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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12-15 17:00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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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 作者:豐子愷
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,莫如「漸」:造物主騙人的手段,也莫如「漸」。 在不知不覺之中,天真爛漫的孩子「漸漸」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;慷慨豪俠的青 年「漸漸」變成冷酷的成人;血氣旺盛的成人「漸漸」變成頑固的老頭子。因為 其變更是漸進的,一年一年地,一月一月地,一日一日地,一時一時地,一分一 分地,一秒一秒地漸進,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,使人不察其遞 降的痕跡,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,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,恆久不變,又無 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,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,而圓滑進行了。假使人生的進 行不像山坡而像風琴的鍵板,由 do 忽然移到 re,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 青年;或者像旋律的「接離進行」地由 do 忽然跳到 mi,即如朝為青年而暮忽成 老人,人一定要驚訝,感慨,悲傷,或痛感人生的無常,而不樂為人了。故可知 人生是由「漸」維持的。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:歌劇中,舞台上如花的少女, 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,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,少女也不肯承認,實則 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「漸漸」變成的。
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,也全靠這「漸」的助力。巨富的紈胯子弟因屢次破 產而「漸漸」蕩盡其家產,變為貧者;貧者只得做傭工,傭工往往變為奴隸,奴 隸容易變為無賴,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,乞丐不妨做偷兒......,這樣的例子,在 小說中,在實際上,均多得很。因為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「漸 漸」地達到的,在本人不感到甚麼強烈的刺激。故雖到了饑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 步,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喜歡。例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, 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。
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祕原則,造物主的微妙功夫!陰陽潛移,春秋代序,以及 物類的衰榮生殺。無不暗合於這法則。由萌芽的春「漸漸」變成綠陰的夏;由凋 零的秋「漸漸」變成枯寂的冬。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,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 是難於想像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;反之亦然。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,一時一時地,一分一分地,一秒一秒地移向夏,由夏一天一天地,一時一時地,一分一分 地,一秒一秒地移向冬,期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。晝夜也是如此;傍晚坐 在牕下看書,page 上「漸漸」地黑起來,倘不斷地看下去(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 而漸漸加強),幾乎永遠可以認識 page 上的字跡,即不覺晝之已變為夜。黎明憑 牕,不瞬目地注視東天,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。兒女漸漸長大起來,在 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,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。往年除夕,我們曾 在紅蠟燭底下孚候水仙花的開放,真是癡態!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, 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,孙宙的根本的搖動,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!
「漸」的作用,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 遷的痕跡,使人誤認其為恆久不變。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!這有一件比 喻的故事:某農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,到田裡去工作,夕暮又抱了牠跳 過溝回家。每日如此,未嘗間斷。過了一年,犢已漸大,漸重,差不多變成大牛, 但農夫全不覺得,仍是抱了牠跳溝。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,次日再就不能抱了 這牛而跳溝了。造物的騙人
,使人留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,就是用這個方法的。 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,不准停止。自己誤以為是不變的,其實每 日在增加其苦勞!
我覺得時辰鐘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徵了。時辰鐘的針,平常一看總覺得是「不 動」的,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於時辰鐘的針了。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, 刻刻覺得我是我,似乎這「我」永遠不變,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地無常!一息 尚存,總覺得我仍是我,我沒有變,還是留連著我的生,可憐受盡「漸」的欺騙!
「漸」的本質是「時間」。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,猶之時間藝術 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。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牠如何廣大或無限,我 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,認定其一點。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,不可挽留,只有過去 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。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,分量上在人生
也似乎太多。因為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,似乎只夠支配搭船,乘車的短時間;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,他們不能勝任,往往迷於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。試看 乘火車的旅客中,常有明達的人,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坐位於弱者,以 求心的太平(或博暫時的美譽);有的見眾人爭先下車,而退在後面,或高呼「勿 耍軋,總有得下去的!」「大家都要下去的!」然而在乘「社會」或「世界」的 大火車的「人生」的長期的旅客中,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。所以我筧得百年的 壽命,定得太長。像現在的世界上的人,倘定他們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,也許 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凶險殘慘的爭鬥。而與火車中一樣地謙讓,和平,也未 可知。
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或千古的壽命的人。那是「大人格」,「大人生」。 他們能不為「漸」所迷,不為造物所欺,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。 試聽 Blake 的歌:
一粒沙裡看出世界,
一朵野花裡見天國,
在你掌裡盛住無限,
一時間裡便是永劫。 (周作人先生譯)
(選自楊牧編《豐子愷文選》,1982,台北:洪範書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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