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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11-20 15:37: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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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雜拌的貨籃
最後,讓我們再次閒步入北京的平常一天,只是把時間從清代調到民 國:太陽還是那個鐘點升起,所以對小販來說一天還是同樣時間開始,還是 在人們的熟睡中挑起擔挑,還是用清脆的吆喝提醒城市開始新一天的生活。 他們依然是城市街景重要的一部份,他們的吆喝依然代表著純正的北京味 兒,他們的生意依然有很多人來照顧。
不過小販們得比他們的前輩更賣力,一則現在擺攤不是白擺的,要交租
捐,如果要是在東安市場這樣地租貴、不易居的地方,那就得「盡著吃奶力氣
大聲招賣」;130二則同行越來越多,競爭日趨激烈,不賣力那怎麼成。不過這
也是相對以前來講,在外國人看來他們的生活節奏還是很緩慢的:除了賣
冰棒的因為怕溶化而來去匆匆,其他小販都還保持一種優哉游哉的行走步 調。131
對小販們來說,常日裡變化最大的當然是有了警察,在警察眼皮子底下 可不敢亂擺攤,不然東西會遭到沒收、罰款,甚至被帶去警局裡蹲號子。要比 較平安地擺攤,那就交點浮攤捐,別到處亂擺。一般的小販,要不是年景太 差,這錢大概也付得起,交了就省心了,一來免得巡警找麻煩,二來也是個 憑證,別人就不能占用自己的地方了。當然要是官家搞整頓,街上全不讓擺, 那就只好多出點血,跟警察申請進正規市場。132
但是也不是非要全按官家要求的做,不讓擺的地方,偶爾可以打個游 擊。浮攤捐有時也能瞅機會逃幾回,比如兩個人用一張攤票,這麼做些小 弊。就是不讓賣的東西,仍可以換個法子賣,像賣書,有些書官家不讓賣, 但銷路特別好,那不妨給書換個皮兒,外邊是陽明集什麼的,裡頭完全可以 是延安那邊的書。133
關鍵是要會和警察打交道,有眼力勁兒,別碰釘子,要是上面抓得嚴就 還是安分點、別撞槍口、別固執;警察凶別跟他硬倔拗,「光棍不鬥勢力」; 平時年節、巡官生日可以給點小節禮,134也算人情,收不收在人家,至少給 官家留個好印象。
大體上講,雖然現代化的大潮滾滾向前,但小販們基本的生活節奏還是 「老北京」的:有條不紊,八面玲瓏,吃開的是人情,借重的是交道。
「常理兒」雖然沒變,但時代波濤還是深深影響到他們怎麼過活。傳統小 販處於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裡,往往是固定在某一個地方,與附近的民眾和 同行都有比較緊密的聯繫。雖然在民國,我們還能看到一些一個地方一賣十 幾年的事,但確實有種種力量要把他們拉出原有的生活圈:要越來越頻繁地 變換地方、轉換行業,要和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打照面......,官方不斷的整頓、 遷移當然是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之一,但更重要的可能還是經濟社會現代化 和時局動盪造成的社會流動加劇。所以雖然警察是千方百計要限制小販的 「浮」,但實際上近代以來他們的流動性反而增加了。
這帶來的後果之一是商業道德的崩毀,雖說傳統中小商販欺詐也很普 遍,但至少在熟門熟臉的住戶面前,小攤販是不好耍滑的。而隨著社會流動 增加,很多時候舊的人情約束不再能完全奏效,新的法規限制又未能十分到 位,所以我們看到,縱然官方著力推動市場誠信,但欺詐行為卻越演越烈,
這一點在流動性更高的上海看得最明顯,135北京雖然好些,但也讓很多人感
覺人心不古、世風日下。136也難怪,洋人、農民都擠進北京城,多了這麼「優
質」的「空子」(外行人),不騙白不騙!137而戰爭破壞帶來的市場動盪,更
讓商業道德日以陵夷。比如據 1946 年《新民報》的報導,在日據時期由於棉
紗布匹受日人管制,一些人就利用正式布店無貨可售的機會,以存貨浮設布
攤,任意加價。而抗戰勝利後,他們又開始漫天要價、偷換布匹、用短布
尺,蒙蔽那些外鄉人,作者感歎這和以前各集市、廟會的舊布攤完全不是一 路。138
第三部份中我們看到,外部的局勢動盪及整體的經濟惡化給攤販經濟帶 來了繁榮,但這只是說在少有活路的情況下,擺攤是一種較容易抓到的救命 稻草,但對商販個體來說還是壓力日增。首先同行越來越多,那競爭自然越 來越激烈。其次,政治不良的危險越來越大,1924 年《蜀評》雜誌上刊登了 這麼一篇小說,講的是一個農民擔了一挑桐油去附近集市上賣,結果被稅關 抽稅,被路上的軍人敲詐,最後血本無歸,只好上吊自殺。139北京固然沒?a href="/home.php?mod=space&uid=158166" target="_blank">@ 麼糟,但在戰爭時期情況也不好,要受各種苛扣敲詐。140而最根本的,社會
普遍貧窮,攤販何能倖免!1935 年作家陳數旬寫過一篇短篇小說〈攤販的悲 劇〉:韓二本來給人看莊子,卻被人解僱。只好到街上賣米飯涼粉。但年景不 好,生意根本做不下去。「兩口子,三個娃娃,共有一條被蓋,婆娘的褲子爛 了襠。每場催扯布都沒有錢,三天兩病— 也許是冷出來的。還有長香和二女 子,鞋都沒有一雙,女娃子打隻赤腳,真不像樣!然而這都不管,冷就冷他 娘的。現在要過年了,外面差一身賬,家裡青菜都沒有一苗」。141不過即便如 此,他還是要把僅有的錢留下來,等著買米繼續做飯賣,因為這畢竟是活命 的唯一希望。這雖然只是一篇小說,也說的是南京不是北平,但仍說出了一 個普遍性的問題:在普遍貧窮的狀況下,窮人為了免於饑餓而擺攤,可擺攤 未必能逃脫饑餓;攤販經濟很頑強,但攤販卻很脆弱。
不過,面對時代大潮,脆弱的小販也有他們自己的堅韌性。可能有人會 覺得小販是「愚昧」的,但他們其實並不「落後」。民國以後很多小攤上賣的 紡織品、雜貨、玩具等等,都已是以洋貨為主。142而舊貨攤的小販,也已會 操著一口不合文法、但極熟練的英語「lady, lady, look see, cheap」,這麼來招 呼外國人。143
小販們非常精明,精打細算,能充分把握每一個賺錢機會,外國人對他 們的創造力都歎為觀止:「(對做修補的小販來說)每個破爛的東西都有它的 價值,甚至是生銹的針或者裂了的電池都能再次使用」。144只不過他們的「逐 利性」並不是以營利為天職,為賺錢而賺錢,而是為的糊口謀生,為了老婆、孩子熱炕頭,這對他們才最重要,為此可以不惜一切。所以他們的行為不能 用利益最大化來解釋,為了一口活命飯,他們能採取不合收益的投入,會去 借高利貸,145會為了一塊撂攤子的地方不顧代價地死纏爛打。146
小販們絕不是愚懦麻木的,他們很懂得捍衛自己的利益,他們會給侵犯 到他們的人找盡麻煩。但很難說他們有真正的現代權利意識,他們抗爭是因 為他們覺得自己不偷不搶,為自己討口飯吃是天經地義,誰也不能不讓吃 飯,可以收他錢,但不能不給他路子去討生活。他們更多用的還是自賤訴 苦、跪拜乞求、抹黑對方或者死纏爛打,雖然有時也會用上現代民權一類的 新詞兒,但根本上不是爭權利,而是要活路。
小販們更談不到有什麼革命意識,如果官方不逼得那麼緊,即使僅有個 夾縫給他們去活,他們也會努力讓自己去適應環境。只有被逼得實在沒活 路,才會走上暴力抗爭,但也只是為了具體的現實目標,只要達到目的就很 容易歇手。像 1908 年鬧出罷市的漢口攤販,官方一出來拉攏,則「排山倒海 之潮流,不轉瞬風恬浪靜焉」。這讓《競業旬報》的執筆者極為不滿,哀歎商 民之無知無識。147但這其實正是攤販的處世態度:攤販想的是怎麼努力謀 生,而不是打碎整個制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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